中華書局為李城外先生出版《向陽軒詩稿》，是2020年10月的事，其中收錄了1993年至2019年間創(chuàng)作的舊體詩詞900余首。不到三年，李城外先生又拿出了他的《向陽湖詩稿續(xù)編》，收錄詩歌1100余首。其創(chuàng)作欲望之強烈，創(chuàng)作能力之旺盛，令人側(cè)目。而在捧讀之后，我似乎找到了他之所以能用力如是之勤，創(chuàng)作如是之盛的原因，那就是——升華生活，詩意人生。

詩從何處來？《詩大序》中早有回答：“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可見，詩是人類情感的語言化，生活中的所感、所思、所念用特別的語言形式沉積下來，自然便成了詩。

然而，日常的生活真的能成為詩么？在我看來，不能，生活的日常總是凡俗的，它需要發(fā)現(xiàn)、需要提煉、需要升華。我們每個人都經(jīng)歷著生活，但我們并不覺得我們的生活是一個藝術(shù)品。然而，被藝術(shù)家截取的生活——詩人的感受、編劇的截取、小說的描繪，卻都成了藝術(shù)。用尼采的話說，那就是酒神的沉溺醉舞必經(jīng)太陽神如明鏡般的憑高遠(yuǎn)眺，悲劇方能誕生，生活的光影方能組成華嚴(yán)世界。用亞里士多德的話說，也就是“詩比世界更真實”。

因此，讀《向陽軒詩稿》乃至其《續(xù)編》，正確的讀法也許是，發(fā)現(xiàn)城外先生對生活的截取、感受其情感的真摯，挖掘城外先生生活的覺悟、感受超越的境界，思考城外先生的反思，感受其追求宏大。如此，庶幾近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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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先生的詩歌，有一個特性，那就是不遮掩，搞“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這一套。有人總認(rèn)為詩歌抒情，當(dāng)求含蓄蘊藉，含不盡之意于言外，認(rèn)為非如此不足以給讀者留下回味、想象的余地。然而，世上本沒有兩片相同的葉子，詩的風(fēng)格本就是千變?nèi)f化的，強求一律反而破壞了世界的多樣性。直接痛快，何嘗不是一種風(fēng)格，何嘗不能引起人的共振共鳴。

如《徐州豐縣“鎖鏈女事件”平議》：忽聞豐縣成瘋縣，觸目驚心不忍觀。娘子軍悲扛鎖鏈，白毛女慘比寒蟬。光天化日行人販，枉法瀆職喪鐵拳。豈止抹黑新社會，良知泯滅莫憑欄。其針對當(dāng)年的的“鎖鏈女”事件的發(fā)生，一腔悲憤處，非如此直接難以傾述。都言詩緣情，然而，只有生活引發(fā)了情感的激越，詩歌才有出現(xiàn)的可能。李城外先生創(chuàng)作雖豐，但讀其作，總能看出其情感的真摯處、激越處。

再如《賀湖科咸安校區(qū)紅樓獲批“省保”》：浮一大白為哪樁？斯樓終可免荒涼。紅墻有幸朱顏永，水塔無聲韻味長。兩代名流溫舊夢，幾多學(xué)子沐書香。湖科添喜彰文脈，但信明朝更向陽。其歡欣鼓舞溢于筆端，其牽掛勉勵更令我等心有戚戚。令人不由得聯(lián)想起詩圣杜甫的生平第一快詩之——《聞官軍收河南河北》，“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 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逼錃g喜若狂也是絲毫不加掩飾，不做任何含蓄隱藏的。

文如其人，李城外先生詩歌中的這種直接痛快可能根源恰在其本身是一個直爽直接之人，其情感表達(dá)自然也就外露、自然、開放。宋?俞文豹《吹劍續(xù)錄》曾錄：“東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問：‘我詞何如柳七(柳永)?’對曰：‘柳郎中詞，只合十七八女郎，執(zhí)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學(xué)士詞，須關(guān)西大漢，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瘱|坡為之絕倒?！睎|坡居士的豪放詞之所以能獨樹一幟，與其本性的爽朗豁達(dá)大有關(guān)系。視李城外先生的創(chuàng)作，也當(dāng)如是。

覺悟：體驗的超越

古人有言：形而下者謂之器，形而上者謂之道。一個人要進(jìn)入道途，便是要從形而下者處脫離出來，進(jìn)入形而上之境?？档掠醒裕^審美，其第一契機便是無利害性或稱無功利性，主體只有放棄功利，才能直觀對象獲得美的感受。簡言之，如果我們承認(rèn)文學(xué)是語言的藝術(shù)，而藝術(shù)是申美的活動，那唯有審美主體保持心靈的純凈，超越凡俗的功利，才有可能創(chuàng)造美、欣賞美。

觀城外先生《秋興四首》組詩，不難見其超越心態(tài)。其詩云：

正值氣爽又秋高，獨自登樓望碧霄。云卷云舒乘興覽，花開花落等閑瞧。為官率意留棱角，編著齊身不閃腰。日后專揮文史筆，向陽醉寫樂逍遙。

書齋靜坐遠(yuǎn)寒窗，卻信秋思比夏長。猶尚儒生純本色，何求爵顯表層光。重新趕考?xì)w原點，再次出發(fā)走四方。干校滄桑情永駐，幸存史鑒不辭忙。

鐘愛文豪與史書，難得醒世不糊涂。常吟明月幾時有，應(yīng)嘆彎弓哪代無?大氣方能披赤膽，恒心定可抵天都。問君何必愁秋雨，且借秋風(fēng)唱鑒湖。

城外人生何有幸，兩逢辛丑享天倫。流光飛逝紅楓葉，名作重溫止古文。誰比醉翁留妙賦，我如童子品秋魂。而今唯愿超身外，與木爭榮失本真。

此組詩作于2021年9月5、6日，從詩中不難看出其正值城外先生退休之時。值此人生入秋之際，不少老干部頗有悲秋之感。何則？權(quán)力失去，榮耀不再，非有大覺悟者，怎能言無利害、超功利。而城外先生則是精神抖擻，毫無愁態(tài)：“書齋靜坐遠(yuǎn)寒窗，卻信秋思比夏長?！薄按髿夥侥芘嗄?，恒心定可抵天都。問君何必愁秋雨，且借秋風(fēng)唱鑒湖?！背峭庀壬m為官頗久，但一直以文人自居，以研究向陽湖文化為一生之事業(yè)，所以退休對他而言，是舍去凡塵羈絆，獲得心靈自由，開展新生征程的機會，所以，他能說“重新趕考?xì)w原點，再次出發(fā)走四方?！薄叭蘸髮]文史筆，向陽醉寫樂逍遙。”好一個“逍遙”，人何時能得“逍遙”，莊子早在兩千年前就在《逍遙游》中給出了答案：“且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nèi)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斯已矣?！闭怯羞@樣的覺悟，城外先才生能寫出“誰比醉翁留妙賦，我如童子品秋魂。而今唯愿超身外，與木爭榮失本真?！币参ㄓ羞@樣的覺悟，人才可真正成為求道之士，逐美之人。城外先生詩歌的超越處也恰在此。

反思：升華的宏大

最后說城外先生詩歌的宏大處。生活的凡俗當(dāng)然不夠宏大，但生活升華為歷史，感受提升為反思，凡俗的生活也就有了其大、其壯。城外先生一生以向陽湖為業(yè)，以五七干校的研究為畢生追求，其反思是日常的，與其生活合而為一。

如其《向陽湖記事詩》，全篇五十七首，對應(yīng)當(dāng)年“五七”之號。全詩由“號召”“南下”寫起，中為“墾荒”“燒窯”“造屋”，下為“轉(zhuǎn)機”“摘帽”“本色”，最后則以“春風(fēng)”“回歸”“詩史”做結(jié)，一部浩大的向陽湖五七干校史頓時躍然呈現(xiàn)于紙上?？少F的是，作者不僅是記，更有思。其《<五一六通知>頒布55周年》中，可知城外先生之痛是“猶惜號令興紅衛(wèi)，更恨妖風(fēng)毀棟才”，更可知城外先生之愿為“痛定思疼君且記，十年噩夢莫從來”。

這種宏大處，不僅見諸歷史的宏大命題，也見諸一些日常事的反思中。如《悼念著名女作家張潔》：佳篇曾醉歲如歌，記憶卅年未損磨。尤敬一人之諤諤：寬容日本究因何？直指張潔女士對中國放棄日本戰(zhàn)爭賠款的質(zhì)疑。古人云：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城外先生對此的回顧與贊揚，由小見大，自有其不可磨滅處。

再如《鷓鴣天?聞今日世界人口達(dá)80億有感》：曾誦神州盡舜堯，今觀世界卻心焦。因愁歲歲迎挑戰(zhàn)，誰信天天伴樂韶。向陽路，每相招。為營步步且登高。天文數(shù)字催吾老，更惜人生這一遭。整首詞既有過去的信念——曾誦神州盡舜堯，又有當(dāng)下的擔(dān)憂——今觀世界卻心焦，最后化為對自身事業(yè)的勉勵——為營步步且登高，對人生歲月的珍惜——天文數(shù)字催吾老，更惜人生這一遭。雖是一首小詞，其中的情感卻足夠跌宕，也正是在這種毫不遮掩的回顧、反思、擔(dān)憂與堅定中，我們讀出了作者的追求。日常的瑣碎感受，也就有了光彩。

城外先生對自己寫詩有一個說法：“大凡大事要事，所思所想，必以詩記之。因律詩與絕句屬‘短、平、快’，故而習(xí)作最多。偶爾也填填詞，亦言之有物，不作無病呻吟。”（《跋：詩化的年輪》）然而，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僅僅只是所思所想的記載，言之有物的發(fā)揮嗎？不然，在我看來，城外先生的創(chuàng)作在于他生活的詩化，只有把日常的生活純粹化、超越化、宏大化，生活的記載才會充滿詩情畫意，才會將凡俗化為藝術(shù)。也正是在這個角度上，城外先生的創(chuàng)作將會成為一個人的史詩——也許往事如煙，但依然回腸蕩氣。

（作者：郭彧，湖北科技學(xué)院人文與傳媒學(xué)院院長、湖北省向陽陽文化研究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