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中甫（通城縣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通城縣天星建筑勘察設(shè)計有限公司）

    瑤族《千家洞源流記》中的“千家洞”記載，就象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中描寫的桃花源一樣：一個封閉的、與世隔絕的洞天福地，也都只能通過一個“穿巖”或“山有小口”，才能進入到里面去。傳說中的千家洞“有一地，四面高山。有穿巖入內(nèi)，內(nèi)有數(shù)里豐原廣地，可到此地定居……日后人繁族廣，定名為千家洞”。《千家洞歌》是這樣描述：

 “日頭出山照塘溪，寒鵬野鴨水上戲，
   迎著紅日洗翅羽，上岸理毛拍翅啼。
   日上東山白石嶺，洞里莊稼壯又青，
   千家擔(dān)禾門前曬，日下西山擔(dān)回廳。
   日上東山白石嶺，水過龍門石谷中，
   日落山陰映江水，彎彎河水似金龍。
   日頭落嶺山背藏，收工回家過蓮塘，
   滿塘蓮花白又美，手搖蓮花四面香。
   日落江，蜜蜂過嶺口含糖，
   蜜蜂含糖釀窩里，哥妹同歸過蘺旁。
   日落嶺，大洞禾苗綠油油，
   過了七月目連節(jié)，金黃谷子勾了頭。
                     ………”

《千家洞源流記》中載，元大德八年（公元1305年），官兵攻打千家洞，瑤民首領(lǐng)自知不敵，于是吩咐瑤民從一個通往外縣的山洞里逃走?，幟裨陔x開千家洞前，將一只牛角鋸為十二截，每姓瑤族保存一截，又將祖先神像埋在平石巖口洞下。洞外有一座“石童子”為標(biāo)記，相約五百年后，瑤族子孫重返千家洞，將十二截牛角拼合吹響，洞門自開，將祖先神像取出祭祀。出逃的瑤民如今大多散居在嶺南大山中，他們向往失落的家園千家洞。其盤王大歌《十二姓瑤人游天下》中是這樣描述：

“青山腳下千家洞，山寬地闊好安身，

落在洞中多少年？哪樣大禍落洞村？

落在洞中六十年，開山種地好年成。

官府公差把洞進，逼交皇糧送京城。

人逢亂世難躲開，朝廷兵勇進洞來，

蔣大官人發(fā)兵到，廿七營馬圍上來。

層層官兵人馬眾，洞中老少難阻擋，

眾人商量離洞去，千家大洞又拋荒。

瑤人退出千家洞，爬山涉水開路行，

瑤人世上無出路，何處安身才太平？……”

所以尋回千家洞，成為了一代又一代瑤族人民頑強生存與尋找皈依的精神寄托。那么，千家洞又在哪里？

2017年12月13日，中國民協(xié)副主席程建軍帶領(lǐng)專家組，一行三十多人不遠千里來到通城縣藥姑山，就咸寧市創(chuàng)建“中國古瑤文化之鄉(xiāng)”和“中國古瑤文化研究中心”、通城縣內(nèi)沖瑤族村“中國古瑤文化傳承展示基地”進行考察、論證、驗收。

云霧朦朦，車盤路轉(zhuǎn)，一鏢探客懸崖。
滿目殘垣，于我訴苦千家。
喜泣夢回龍窖，更勝千里尋她。
六百年過后，大塝風(fēng)頭，空寂如花！
 
藥姑當(dāng)時初到，守白云祖廟，箬葉袈裟。
醫(yī)病修身傳教，正茂風(fēng)華。
整座瑤山百世，又怎會、名改成她？
只為三仙坦上，出世桃源，道義天涯！

——錦堂春慢 · 千里尋她

· 遙想藥姑 ·

而我，站在高高的相思山上眺望洞庭湖，想念著藥姑。

藥姑山靜靜的座落在通城縣西北的洞庭湖畔，如一位美麗的浣紗少女，緩緩地從歷史的迷霧中走來。

藥姑山又叫箬姑山，原名龍窖山。相傳明朝時有李氏三姊妹，從他鄉(xiāng)逃難來此山中結(jié)廬修練。三姊妹以箬葉遮體，于山中采藥行醫(yī)濟世，普渡眾生。后于絕頂之三仙坦升仙，故被世人敬稱為三仙娘娘。爾后，一座山為之更名，一方人為之傾倒。

每每談到瑤族，談到藥姑山，談到三仙娘娘，談到李氏三姊妹，我總愿極力把仨藥姑渲講成瑤族三姊妹。相信她們?nèi)⒚眉缲摿苏麄€民族，對一座曾經(jīng)養(yǎng)育他們一千多年的龍窖山的愛戀與守護。

醫(yī)者、守護者、三仙娘娘，不同的化身符號同時注腳在藥姑三姊妹的身上，并且以一座名叫藥姑的大山作為她們永恒偉大的注釋。

第一次來內(nèi)沖，已是十年前的初春時節(jié)。我們沿著清新而又彌漫著霧氣的東沖水庫往里行走，看見雨過天晴后的內(nèi)沖，有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享受叫做美不勝收。原來一直以為江南的風(fēng)光全在蘇杭，一直在為身處荊蠻丘陵之地而糾結(jié)。其實真的是理解錯了：眼前這水雖沒有江浙那樣橫垣充盈，卻清澈而又精致；眼前這山，更是有著蘇杭沒有的溫柔與挺拔。這不，水庫對岸綠油油的山巒，倒映在水面上舞動著春天靈動的影子，沿路沿路的映山紅，讓我懷想著藥姑年青時的模樣、在春天里的樣子，應(yīng)也是如此紅艷。

水庫上游是溪，溪河兩旁便是內(nèi)沖村落，浡浡溪流是從大風(fēng)塝上急湍而來的。在溪流拐角山腳下的三仙娘娘廟里，我看見了藥姑，還真的是很紅很艷！我們爬上十幾踏石砌臺階，看見一排廢棄的破舊土磚屋，向里一轉(zhuǎn)，再上幾級石臺階，便到了三仙廟。這廟也很破，就是底矮的一層連三間的土房子，廟前石坎階基一米多寬。推開一扇漆黑老舊的木門，便聞到一股濃濃的香火味，這里是廟的前堂。前堂進深約三米多，地上排放著幾個拜祭用的草蒲團子，里面有些暗淡。正堂與前堂中間橫著一堵木質(zhì)門連窗隔斷，再掛著一遮灰舊的布縵，在煙火飄渺里越發(fā)顯得暗淡。好在里頭有個小燈泡，我撩開布縵，透過幽幽的燈光看見了身被紅絨、頭戴雀釵的藥姑神像：嫵媚的眼、厚厚的紅唇、豐滿的身姿，端坐在神案上栩栩如生。在眾多鄉(xiāng)村老廟中，從沒見過雕刻得如此妙嫚性感的女神仙。

原來，藥姑不僅僅是在人們心中很美，而是真的很美！

· 尋根問祖 ·

如今的內(nèi)沖已是中華古瑤第一村，中國古瑤文化傳承展示基地。

從內(nèi)沖村到大風(fēng)塝，必經(jīng)鷹嘴巖，上去便是蔡家港。蔡家港上有石板橋，橋邊一棵大松樹，樹下一拳湫潭。潭邊立一塊近兩米長的磨刀石，上有八處深深凹凹的弧形磨痕，似在訴說著人間歲月蒼桑。千百年來，瑤民們定在此揪潭止渴、磨刀歇腳，人來人往。今身上無刀，想想磨刀石于我，相見應(yīng)是很麻木。說是港，其實仍是條曲折蜿蜒的溪溝，只是蜿蜒至此忽而平坦，成了一湫湫的溫柔小水面。兩三串水面便串成了一個小水壩，溪水在小石壩上撲騰撲騰的，不小心便從壩頂滑落到鷹嘴巖腳下，給巖壩披上了一件漂亮的銀絲綢緞。沿途峭壁幽潭、溪溝縱橫，時不時只見有石橋相連溪邊廢棄的石屋基臺，以及一路山坡上隨處可見的石梯地，在迎接似曾相識而又陌生的我們。

過了將軍廟，沿著古老的石砌小徑，一路披荊斬棘、溯溪而上，約摸4個多小時，便到了大風(fēng)塝。這是一處古老的大屋場，到處都是垮塌的石屋占滿了整個山坡。站在大風(fēng)塝上，滿目是萋涼。這里應(yīng)是古瑤人祖屋。與廣東連南八排瑤寨布局甚為相似：伴溪而建、依塝而居，不同的是所有遺存建筑沒有青磚只有片石。屋場后山坡上都是石砌梯地，雜草叢生。整個塝上殘留著垮塌的石墻、石屋和石籬笆，還有幾條保留完善的石砌水溝。雜草在這里最具生命力，斜長在石墻中、石屋上和一切砌石縫里。人工堆砌的石井、土地小石廟，依靠在蒼勁古樸的樹下孤獨地守候，靜靜地向我們訴說著大風(fēng)塝興衰離別的往事。

大風(fēng)塝，又名大風(fēng)洞，位于藥姑山大坪鄉(xiāng)內(nèi)沖村境內(nèi)，與臨湘市的龍窖源、梅池、朱樓、漆坡、古塘相毗連。藥姑山為幕阜山余脈，跨湘鄂兩省四縣：通城、臨湘、崇陽、赤壁，方圓200余平方公里。藥姑山上留存有大量石屋、石寨、石梯地和石墓葬等百余處壘石文化遺址遺存。這里原是瑤族人的根，這里的人們曾經(jīng)和藥姑三姊妹一樣，守護著他們的祖廟白云觀，守護著他們的祖山龍窖山。

從大風(fēng)塝往西橫走一公里，便是白云觀。白云觀又叫白云寺，位于大坪鄉(xiāng)藥姑村境內(nèi)，花果園水庫三里之上，海拔830米。這里是一塊山間小平地，四面環(huán)山，獨南面一缺口，便是雷公崖。一灣溪水從寺前自東而西蜿蜒而過，曲而向南，奔向雷公崖聚成一小塘面，便從崖頂急泄而下。山雨時節(jié)，形成山溪瀑布，有一夫擋關(guān)，萬夫莫開之勢，蔚為壯觀。寺旁界碑，為清乾隆二十九年(1764年)所立，上鐫“藥姑山上，白云纏繞；雷公巖下，瀑布飛瀉；林木蔥郁，古樹參天；三仙娘娘，翩翩起舞”，至今猶存。

又清 · 同治《通城縣志》記載：“白云山，在箬姑山南，與箬姑接連，突兀崄峻，山頂有唐建古寺”。通城古語云：先有白云寺，后有通城縣。且據(jù)今白云觀主持胡道長講，該寺廟主殿下落有三層屋基腳。由此可見，白云山上唐時便有寺廟，并幾經(jīng)毀立。眾所周知，隋唐時期正是龍窖山的莫徭發(fā)展鼎盛時期，而此時的白云古寺廟應(yīng)就是龍窖山上的莫徭祖廟。那么，現(xiàn)在的白云觀也就是現(xiàn)存最古老盤王廟的前世今生。

· 遇見千家洞 ·

我們通城和崇陽人的祖先，大多都是六百多年前從江西遷來的。

從東漢末年到兩宋之際，中原人口經(jīng)歷了三次南遷浪潮。北方中原地區(qū)的政治軍事形勢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幾次劇烈的變動，迫使黃河流域人民南遷到淮漢、長江以至南嶺以南地區(qū)。

第一次大移民發(fā)生在西晉永嘉喪亂之后，即西晉“八王之亂”和“五胡亂華” （匈奴、羯、鮮卑、氐、羌等少數(shù)民族史稱五胡）的永嘉南遷。南來的北方僑民大都集中在淮水以南、太湖以北地區(qū)，使江淮一帶的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在東晉南朝時期取得長足的進步。從東晉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中描述的武陵漁人，看到避秦時亂的世外桃源：“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反映出中原人們（包括荊蠻）南遷后美好生活景象。

唐中后期天寶末年的安史之亂將北方諸道化為千里蕭條、荒無人煙的災(zāi)區(qū)，大批難民蜂擁而至淮漢以南地區(qū)，形成了第二次移民浪潮。這次大移民主要集中在蘇南浙北，江西北、中部和鄂南湘西北三個地區(qū)。南方農(nóng)業(yè)文化的發(fā)達區(qū)從江淮一帶向西擴展到中南地區(qū)。

北宋靖康元年，金人南侵，徽欽二帝被俘，北宋滅亡。宋王室輾轉(zhuǎn)南逃杭州，大批各階層的北方人隨之南遷，形成第三次移民浪潮，使南方經(jīng)濟再度加速發(fā)展。

靖康之難后，我們的祖先為了躲避戰(zhàn)亂，翻山越嶺來到通城這片世外桃源。但同時擠壓、占據(jù)了原著古瑤人的生存空間，并且導(dǎo)致古瑤人舉族南遷。故而有族譜中記載，我們的祖先來到通城，發(fā)現(xiàn)一座座的山莊里有田、有地、有土筑石屋，卻沒有人居住，傳說這里發(fā)了人瘟。

清 · 同治《通城縣志》記載：宋高宗紹興（公元1131—1162年）初，“楊幺等起義，衡、寶、永、郴四州的山瑤千里迢迢并肩戰(zhàn)斗。后義軍被岳飛討伐，而山瑤殘孽竄伏大山密菁的通城地界，相連之龍窖山，尤為窟穴”。由此可見，南方山瑤對北方移民是絕對排訴的，只是在經(jīng)過一場看似正義的“岳飛鎮(zhèn)楊幺”的戰(zhàn)爭后，他們被迫舉族南遷。但龍窖山仍“尤為窟穴”、“山瑤殘孽竄伏大山密菁的通城地界”，藏匿了不少山瑤。這里稱藥姑山為龍窖山，由此可見龍窯山更名應(yīng)是宋之后的事。也就是瑤族傳說中被迫從千家洞遷逃至湖南之南后，我們的祖先則從江西遷來。

那么在元之前，通城為漢瑤雜居地到底跨越多長的歷史呢？這里面我們必須了解瑤學(xué)界的兩點基本共識：1）瑤族主要起源荊蠻，荊蠻應(yīng)該是自先秦時期一直到西晉末，分批次不斷地從江北渡長江“漂洋過?！钡蕉赐ズ^(qū)周邊；2）瑤族第二次“漂洋過?！贝笾率堑搅四纤文?，才大批大批離開“千家洞”，又“漂洋過海”過洞庭湖，到了現(xiàn)在的嶺南地區(qū)。那么，在這兩次史詩般的“漂洋過海”大遷徙事件中，龍窖山既是終點又是起點，從秦至南宋整個歷史長度跨越了一千多年。

李本高先生于1995年，在其《瑤族遷徙的中轉(zhuǎn)站——千家洞》中提出瑤族千家洞“很可能是指洞庭湖與幕阜山之間的某一地區(qū)”這一科學(xué)論斷。在2001年，廣西瑤學(xué)學(xué)會與湖南省民委的專家通過考察，認定龍窖山（藥姑山）為瑤族早期千家洞，也就是說“龍窖山千家洞”是瑤族最北最早的祖居地。

莫徭之名，最早見于《梁書·張纘傳》，說湘州界零陵、衡陽等郡，住有"莫徭蠻"之人，長期以來依山為險，不歸屬于封建王朝的統(tǒng)治。莫徭主要從事狩獵及刀耕火種農(nóng)業(yè)。唐代大詩人杜甫在洞庭湖畔寫《歲晏行》一詩，反映了莫徭當(dāng)時在龍窖山生活的情景:“歲云暮矣多北風(fēng)，瀟湘洞庭白雪中，漁父天寒網(wǎng)罟凍，莫徭射雁鳴桑弓”。通城古瑤人在隋唐之前屬南蠻的長沙蠻之例，而發(fā)展到隋唐時期已稱莫徭，莫徭在下雋治域內(nèi)得到?jīng)懊桶l(fā)展，完成了從蠻到瑤的蛻變。

我們對通城古瑤的研究，脫離不了對古下雋的研究。古下雋始立于西漢、沒于隋唐，前后七百多年。下雋初為長沙國十三縣之一，治域包刮今崇陽、通城、蒲圻、臨湘、岳陽及嘉魚部分等六縣市，環(huán)幕阜山、包含藥姑山全部。據(jù)史料載，古下雋縣治在今通城縣治西北，即藥姑山腳下。

據(jù)同治五年《崇陽縣志》記載：“漢下雋縣治位于邑西暇心畈，今沿溝里許，有城址可尋，其東曰東關(guān)，西曰西關(guān)，南為風(fēng)城嶺，崩處出鎧甲戈矛之屬，西北泉陂市，遺墟長二里許，彌望皆荒冢，為古達岳州驛路。近，土人挖地得碑曰‘伍家鎮(zhèn)’，疑隋廢雋州后改稱也”。故而，我們研究通城古瑤，不能局限于藥姑山一座山，而應(yīng)擴展到整個幕阜山脈周邊。鑒于古下雋治域及存續(xù)時段與瑤族先民在這一地區(qū)生活的年代基本吻合，所以我們要還原通城及周邊地區(qū)瑤漢雜居之歷史原貌，都繞不開下雋。

走上藥姑山，我在一處處瑤族先民居住過的溪邊石屋殘垣前停停走走，在一片片瑤族先民耕作過的山坡石梯地面前昂首仰望，在一座座瑤族先民沉睡千年的石墓群中低頭徘徊……我追憶著這座深山老林中曾經(jīng)的王者——通城古瑤人。對于我，她們是多么熟悉而又遙遠。

我們的先祖不遠千里，從江西來到這片陌生而又優(yōu)美的土地上，入鄉(xiāng)隨俗地繼承了古瑤風(fēng)俗，至今還影響、熏陶著我們。在這片世外桃源里，不期而遇地遇見最美的她——千家洞。

你雖然是一個傳說

淹沒在歲月的長河

我卻知道你就在這里

等待著我來與你對歌

你雖然是一個傳說

掩蓋了遠久的輝煌

我卻知道你就在這里

仍然散發(fā)著迷人的光

你雖然是一個傳說

光芒曾經(jīng)照耀南江

我卻知道你就在這里

如雋水一樣溫柔綿長

而我對你的思念

則是一堆干草

淋濕了兩千年的風(fēng)雨

仍然一點就著

——《千家洞與下雋之歌》

2019.12。于武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