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天津文學(xué)》2023年第8期  責(zé)編：王震海）

尊敬的戶主：你好！

我是一位不速之客。今天中午光顧你家。

我敲了三遍門，無意發(fā)現(xiàn)門是虛掩的，輕輕一推就開了。我問了幾遍：“家里有人嗎？”里面好像有人應(yīng)答，我這才走進來的。進來才發(fā)現(xiàn)屋子里并沒有人。我的心怦怦亂跳起來，緊張地走向門口準(zhǔn)備出去。這時，你茶幾中間放著的兩百塊錢扯住了我的目光。我走過去一看，旁邊還有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先生您好！我出差了。如果您光臨本舍，我給您備了這點心意，望笑納！請手下留情，千萬別弄壞我的電腦、電視、冰箱?！迸?！原來這是你留給小偷的錢！

我想也沒想，連忙把兩百塊錢捅進口袋就撤退。走到門口，突然耳朵里有個聲音：“慌什么呀你！人家不是說出差了嗎？”我關(guān)好門，回頭又看了一遍那張紙條，并看到了壓紙條的那個精美臺歷，臺歷上畫滿了記號，最新的記號畫在本月的3號到7號上，標(biāo)著“青海采風(fēng)”四個字。我這才知道，從昨天開始，你去青海了，大后天才能回來。

我的心一下子松弛下來。真乃天賜良機也！但我立馬警告自己：你想干啥？你又不是小偷。?

真的！我先要向你申明：我不是小偷。是小偷我不會大白天來，更不會禮貌地敲門。我是個光明正大的人。至于我拿走你給小偷的兩百塊錢，這只是見財起心，順手牽羊，天上掉下的餡餅不要白不要。

既然主人不在，我是準(zhǔn)備立馬離開的。可是人也奇怪，突然誤入這一座不設(shè)防的城，置身于全新的環(huán)境中，一股復(fù)雜情緒頓時襲上心頭，腳就不聽使喚了。我沒有急著出門，而是在茶幾旁的沙發(fā)上坐下，身子往后一靠，長吁一口氣，頓時覺得好累、好渴，便隨手接了一杯飲水機的冷水咕嚕一口喝完了。

我環(huán)顧你的房子，兩室一廳。我估摸，加上陽臺、廚房和廁所，總共不過50平米。是很陳舊的房子，幾面墻壁石灰斑駁，貼的墻紙掉得東一塊西一塊的。家具不多，破桌舊椅。一臺十二英寸電視機顯得寒磣，上面落滿灰塵。廚房一角擠著一臺單門冰箱。小一點的房子是臥室，大一點的房子是書房。

書房倒是氣派，一整面墻的大書架。書架上，桌子上，地面上，到處堆滿了書籍和報刊。哇！這么多廢紙！我在心里大叫了一聲。對不起，我把這些書報叫成“廢紙”，不是侮辱你，這是我的“行業(yè)語”。在我眼里，這些的確都是“廢紙”。你現(xiàn)在該知道了吧？我不是小偷，我是個收廢紙的。

這里也要申明一下，“收廢紙”不是“撿破爛”，這是兩個不能混淆的概念。我從來不去翻垃圾桶，只上門收廢紙，當(dāng)然其它的廢品也帶著收，但主要是收廢紙。這里面有我個人的一點小講究。所以我走在街頭巷尾，只喊“收廢紙喲——”，把我的目的喊得清楚而具體。

嗯？你的電腦呢？你給小偷留言提到電腦，書房桌子上卻沒有看到。哦，你把它搬到了臥室的桌子上，還用一塊翠綠的綢布蓋著，綢布上還繡了一朵小荷花，可見你對這臺電腦的愛護。是的，對于寫書的人，電腦肯定是寶貝。然而你不知道，電腦更是我眼中的寶貝！這些年，我一直渴望著有一臺自己的電腦，可是我買不起，也舍不得花這筆大錢。我揭開綢布一看，這是一臺“長城牌”電腦，主機體積大，屏幕厚，顯得很舊了。我打聽過，原來要一萬多，后來降到了五六千。不過現(xiàn)在誰還用這種笨重的臺式？早就在用筆記本電腦了。我忍不住插上電源，主機亮了，且屏幕也沒有設(shè)密碼，點擊文檔，就可以打字了。嗨！太好了！我原來學(xué)過五筆字型，好些年沒摸過電腦，幾乎生疏了，這會兒手癢起來，干脆來練練打字吧！打點什么呢？對了，這是你的電腦，首先要打“感謝你！感謝戶主給了我這個學(xué)習(xí)的好機會！”

我突然想到你給小偷的那個留言。你真是個心地善良之人，對一個小偷竟如此客氣，想得這么周到，雖說只是兩百塊錢，禮輕情義重啊！如果我是小偷，肯定會被你感動。來而不往非禮也。我也會給你留言：“戶主您好！感謝您的一片心意，這兩百塊錢我笑納了……”哎呀我打這個干什么？我又不是小偷。刪除！

那么，我是什么呢？雖然是誤撞，但我在你的房子里呆了整整一下午，這算什么？我還進了你的臥室，打開了你的電腦和電腦旁的小電扇，這又算什么？我雖不是小偷，但我跟小偷一樣心虛；我雖不是小偷，但我也得到了兩百塊錢；我雖不是小偷，我也應(yīng)該跟你留句感謝的話。對了，以上寫了這么多，既是我的打字練習(xí)，也可以算是我給你的留言吧！

天快黑了，我得趕緊出去了。

尊敬的戶主：你好！

實在不好意思。我本想趁天黑溜出去，可是沒能成功。有幾回剛把門打開一條縫，樓道里就響起了腳步聲。有放學(xué)歸來的小孩，有下班回家的大人，他們說說笑笑，腳步咚咚，從你門口經(jīng)過時，有人還故意猛踩一腳，或大聲地“哈”一聲，大概是讓聲控?zé)袅疗饋??？蛇@每“哈”一聲，都把我的心震得怦怦跳。我雖不是小偷，要說不緊張那是鬼話。等到樓道里的聲音少了，周圍安靜了下來，我就更出不去了。樓上、樓下的戶主倒好，我最擔(dān)心的是對門的鄰居。咫尺之間，木門又不隔音，他們一家人的聲音都傳過來，聽得真真切切。不知道你是否像有些人那樣，出遠門前交待對門照看一下。如是那樣，我一點小小的動靜對門也會關(guān)注。我哪敢開門，連燈也不敢開，就傻傻地坐在沙發(fā)上，后悔下午只顧打字過癮，耽誤了出去的時機。

對門飄過來菜油香和碗筷的聲音，我這才感覺饑腸轆轆了。從中午開始我就沒吃飯。借著屋外路燈從樹葉間透過來的微光，我進廚房打開冰箱，只有兩三樣疏菜，冷凍室里空空如也。就是有好菜，我又哪敢開火發(fā)出聲響？要是有熟食就好了。我摸索著在客廳的幾個柜子找了一遍，翻出了兩個硬梆梆的面包，也不管過期沒過期，便狼吞虎咽了。

接下來的時間該如何打發(fā)？我來到你的臥室，拉緊了窗簾，雙層的窗簾倒挺厚實。我重新打開電腦，調(diào)了一下屏幕亮度，使它的微光不會透出窗外，又隱約看得見房間里的一切。我一抬頭就看見了你。墻上掛著你的幾張照片。你不似有的女人，照相時刻意裝扮得花枝招展，或吊帶短裙，或坦胸露背，濃妝艷抹，假眉假睫毛，還挺胸收腰，搔首弄姿。你長得清淺，慈眉善目，素顏真面，略施淡妝，著裝簡樸，青衣小帽，倚立隨意。你這種裝束既符合你的年齡，也與你的職業(yè)相匹配，特別是戴上這一副金絲細(xì)邊眼鏡，更添幾分品位，成熟而高雅，透出一個文化人的氣質(zhì)。我最喜歡中間這一張。對不起，我沒別的意思，我是說這一張最自然，最貼近生活中的你。我見過的你就是這樣的一副相貌。

你肯定是記不得了，而我卻把你當(dāng)時的音容深深刻在了腦海中。那天也是一個酷熱的正午，應(yīng)該是周末吧，我走進這棟院子，剛吆喝兩聲“收廢紙喲——”，你站在三樓陽臺上喊：“這里！”你的客廳里散攤著不少舊書舊報，讓我好不高興。我迅速把它們揀順捆好，用秤稱了。你又指著旁邊碼著的一堆書說：“把這個也拿走！”我一看，這堆書有十幾捆，包裝帶都沒拆開。我有些狐疑：“這都賣掉嗎？”你干脆地說：“賣掉！”我說：“這都是蠻新的書呢！”你沒好氣地說：“叫你拿走就拿走！”我趕緊秤了一捆，便開始往外搬書。我想我不該多嘴，惹你生氣了，卻聽你又咕噥了一句：“其實這些書還是有用的。”我看見你一副舍不得的樣子，便停下來，用目光征求你的意見。你頓了一下，又再次下了決心：“賣掉吧！賣掉！統(tǒng)統(tǒng)賣掉！”你見我搬得滿頭大汗，還幫忙提了幾捆。跟你結(jié)賬時，你很爽快，把斤兩的零頭抹掉了，把錢的零頭也抹掉了，還從冰箱里拿出酸梅湯來，硬要我連喝了兩碗。也就是這個時候，我認(rèn)真地看了你一眼，看到一張好看而和善的臉。我感激地說了一聲謝謝，出門的時候，還聽你囑咐了一句：“天太熱，莫中暑了！”這一幕你肯定沒印象了，因為它是兩年前的事。

我收到的舊書一般不會直接送到廢品收購點，而是先拖回到我的出租屋里，攤開在地上，看看有沒有我喜歡的書。對于這一點別人不理解。但沒辦法，這是我從高中時就落下的“毛病”——我太喜歡看書了。我把從你家收來的書打開一捆。嗬！竟然是你自己寫的一部小說《大路通天》，勒口上有你的照片和簡介。具體的介紹文字我忘了，但我記住了你的名字——“映雪”。當(dāng)然這是你的筆名，因為《百家姓》里沒有這個姓。我之所以記牢了這個名字，是因為我知道“囊螢映雪”的典故：車胤用口袋裝著螢火蟲照明讀書，孫康借著雪的反光讀書。你取這個勵志的筆名用心良苦，因為在這本書里你寫的就是一個勵志故事。小說中的主人公車大明是一位高中畢業(yè)生，高考落榜不落志，克服重重困難，開辟荒山建果園，依靠科技培育新品種，又帶領(lǐng)鄉(xiāng)親一起致富，實現(xiàn)了自己的理想，也收獲了甜美的愛情。故事很精彩，主人公車大明很可愛，他有一段經(jīng)歷跟我很相似。我連續(xù)三個晚上就把這本書看完了，看得我激動不已，熱血沸騰。很長一段時間，主人公車大明的偉岸形象老在我的腦海里出現(xiàn)，我很愿意像他那樣去發(fā)奮，去闖關(guān)，去創(chuàng)一番事業(yè)。這么激勵人的好小說居然沒人買，沒人讀，只能作為廢紙賣，真是太浪費了。我都替你惋惜、痛心了好一陣子。

現(xiàn)在你知道了我是一個愛讀書的人。我上學(xué)的時候算是蠻用功的。我家在一個偏遠山村，父母讓我上學(xué)不容易。初中的時候我的各科成績都在班上名列前茅，上高中后有些偏科，特別喜歡語文，像魯迅的《故鄉(xiāng)》《祥林嫂》《阿Q正傳》《孔乙己》我?guī)缀醵急车脕怼８呷臅r候我迷上了讀小說，小說為我打開了一個奇妙無窮的世界。我到處找來小說看，看得如醉如癡，有時上數(shù)學(xué)課也把書藏在抽屜里看。我知道這會影響學(xué)業(yè)成績，但就是控制不住。高考時，我以一分之差名落孫山。我妹妹說我是一個愛看書的受害者，但我始終堅信“開卷有益”，所以至今還保留著喜歡讀書的習(xí)慣。

我喜歡看書，當(dāng)然對寫書的人欽佩有加。讀了你的《大路通天》，我覺得你這么優(yōu)秀，又這么和善低調(diào)。我不會像一些年輕人盲目狂熱地追什么影星歌星，我只對你這種有思想有內(nèi)涵的人心懷敬意，甚至有幾分崇拜。雖然這兩年我長期在城西那邊收廢紙，一直沒有到城東這邊來，但我總沒忘記到你家收廢紙時的那一幕。

你現(xiàn)在該知道我今天來你家的原因了吧？一進這院子，我就直接上到三樓，直接敲你的門。我相信你這里肯定是有不少廢紙要處理的。萬萬沒想到的是，你給我唱了這曲“空城計”。

想想，你真是個極細(xì)心的人。你別出心裁，給小偷寫留言條，還把它放在茶幾正中間，用臺歷壓住，非常醒目，生怕小偷看不到。這么細(xì)心的人怎么如此粗心大意，出門時居然忘了把門鎖嚴(yán)呢？真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陰錯陽差啊。

尊敬的戶主：你好！

剛才一輛小車開到院子里。我聽到了引擎聲，心里猛然一陣狂跳，莫不是你突然回來了吧？我慌忙關(guān)了電腦，起身準(zhǔn)備逃跑，卻聽到一對男女的對話，原來是樓下的戶主回家。

青海千里之遙，怎么這么快回得來？我這是做賊心虛，更正一下，我這是沒做賊也心虛。不過剛才打字的時候我倒是心靜了不少，沒有那么慌張和煩躁。于是我又重啟了電腦，打起字來。再聊一會吧，不然這時間如何打發(fā)？

我今天進到你家后有兩點吃驚：一是你書房里的書這么多，二是你的家具這么簡陋，家電這么陳舊。這些書怕是有幾千本吧？堆得層層疊疊，書山有路勤為徑，這真像是一座座書山呢。這么多書要花多少時間去讀！要花多少錢才能把它們買來！為什么不用買書的錢買一兩件稍好一點的家具呢？像你這種身份、這個年齡，正是講究的時候呀！不說把房子裝修得金碧輝煌，至少也該弄得清爽、溫馨一點吧。我真的沒想到，一個年輕女作家的房子竟是這樣一副窮酸相。我若說出去，人家也不相信。

聽說當(dāng)作家是很富有的，稿費按字?jǐn)?shù)算，連標(biāo)點符號也算錢。聽說外國的作家沒有工資，只有我們中國的作家每個月還發(fā)餉。我猜想你至少工作十年了吧，寫作的時間可能更長，總該賺了不少錢吧？怎么就這樣不會享受，刻薄自己？你看你這電腦桌還不如我上高中時的課桌，這椅子坐著都咯屁股，這部小電扇比我房里的還便宜。還有，你這門上的鎖，人家都換成了指紋鎖、聲控鎖，三重保險，誰還用你這種簡單的容易壞的老鎖？也難怪你出門時沒有把門鎖好。我真傻，我只看到了你們作家光鮮的一面，不知道你們竟過得這樣窩囊。

想起來你像在搞笑。我也聽說過有的小偷蠻使壞，偷了人家的東西，還把人家的電視機浸泡在腳盆里，把冰箱扳倒橫放在地上。但你沒有想過，小偷八成是不會光臨你的寒舍的?，F(xiàn)在的小偷智商高，會踩點，會判斷，追求高效益，那些豪宅、別墅、氣派的大院才是他們關(guān)注的地方，像你這種破舊院子壓根兒入不了他們的法眼。要是真有個小偷進來了，看見你只給他兩百塊錢，他可能會生氣，罵你：“小氣鬼！把我當(dāng)叫花子打發(fā)呀？”他可能按你在留言條上提示的，把你的電器都?xì)膫€精光。那樣你就慘了。不管他毀不毀你的電器吧，不高興是肯定了的，辛辛苦苦冒險一趟，卻進了這樣的寒磣之家，他一定悔青了腸子。

下午我看到了，你書房的一角堆了一捆捆的書，那應(yīng)該都是你新寫的吧？我實在搞不明白，這么好的書怎么不能變成錢呢？不是說書中自有黃金屋嗎？看來當(dāng)一個作家也有難處呀，做一個文化人不容易呀！

可是，奇怪的是，有人說文化生意最好做，文化最來錢。他初中也沒畢業(yè)，大字識不了半竹籃，卻口口聲聲說自己是文化人，把文化生意做得風(fēng)生水起，賺了個盆滿缽滿。你問我說誰？說我的妹夫唄?？龋〖页蟛豢赏鈸P。我不想說他那只癩皮狗，那個活流氓！說起他我就要反胃嘔吐！

對了！我該去看看對門一家睡了沒有。等他們睡下了，我就要溜之大吉了。

尊敬的戶主：你好！

我從貓眼瞄了瞄，對門的燈倒是關(guān)了，但電視一直在播放電視劇，還有一男一女兩個聲音不停地評說，應(yīng)該是一對“夫妻劇評家”吧。他們好像是在追“韓流”，都快十一點了，也不考慮一下其他的娛樂項目，我真有點心生暗恨。沒辦法，那是人家的自由。

我只好再回到電腦前。來，我們繼續(xù)聊吧，不然時間過得更慢。

我之所以敬佩你，是因為你寫了那么好的書，你是個真正的文化人。我見過不少假文化人，我那個丟人的妹夫就是一個典型?？龋∥以趺从痔岬竭@個災(zāi)星？我不想提他，提到他不說幾句又憋不過，干脆，我不把你當(dāng)外人，都跟你說了吧！

我妹夫是我鄰村的人，大我四歲，初中沒讀完跟人打架被勸退回家，無所事事，又不肯下地，成天到小鎮(zhèn)轉(zhuǎn)悠，是大家眼里的“小混混”。當(dāng)他成為我妹夫的時候，他已經(jīng)是個有模有樣的“文化人”了。他衣冠楚楚，西裝革履，戴著墨鏡，一根大紅領(lǐng)帶上經(jīng)常沾著油漬。他夸耀說：“舅子，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沒想到妹夫有今日吧！”我說：“你有幾斤幾兩我還不知道？如何搖身一變成了文化人？”他說：“怎么叫搖身一變？現(xiàn)在都流行說華麗轉(zhuǎn)身?！薄奥犝f你當(dāng)年去販篾貨……”“我什么都販過，販米，販菜油，販舊衣裳，販?zhǔn)裁炊疾毁嶅X，還不如販文化。”“文化也可以販？”他神秘兮兮地說：“這個你不懂，以后慢慢教你?！彼泻枚囝^銜：詩人、書法家，副會長、顧問、會員。來我家訂親的那天他送我一本詩集，自己印刷的。天吶！說是順口溜也不順口，說是口號又沒標(biāo)點，既沒押韻，又無平仄。寫的是什么東西？把我大牙都笑掉了。他說：“封面上標(biāo)著呢，我這是‘新格律詩’，當(dāng)然不講平仄韻腳?！逼鋵嵥静欢截祈嵞_。后來他懶得寫詩了，搞起了書法，說是寫字比寫詩好賣錢。他買了幾件文化衫，上面印了一些草書或行書，又花幾百元買了一個書法研究會會員，據(jù)他說是國家級的，也沒人去考證過真假。人家就沖這個叫他書法家，他答應(yīng)得山響，把潤格提得蠻高。我奇怪：“你那幾個雞腳爪一樣的字居然有人要？”他得意地說：“書法沒得巧，只要你瞎搞。只管把字往歪里寫，往丑里寫，越歪越丑越有人要，千萬不要寫得正兒八經(jīng)有撇有捺。至于潤格也要往高里定，越高人家覺得你的字越值錢，這跟時裝店賣衣服是一個理?！痹俸髞?，他又當(dāng)起了“國學(xué)大師”，每天穿著印有無數(shù)個圓形“唐”字的古裝，手握一把大折扇，昂首挺胸出入于書院與各種大小國學(xué)培訓(xùn)班之間。我暗暗思忖，他是何時開始研究起國學(xué)的？他卻酒后直言相告：“我哪里讀過什么《易經(jīng)》《心經(jīng)》？都是信口開河，胡說八道。”

盡管我很瞧不起他，經(jīng)常冷嘲熱諷，可他不記仇，說：“過了櫟柴無好火，過了郎舅無好親，妹夫發(fā)了財不能丟了舅子。只要你跟著我干，保管三個月把你培養(yǎng)成大文化人?！彼袝r硬要帶我去參加他們的聚會，說是可拜見一些當(dāng)?shù)孛?，開闊眼界。我的天，盡是一些半桶水，半調(diào)子，歪瓜裂棗。一個個自命不凡，自吹自擂，吹得死魚可以翻身。沒喝酒之前，他們拿腔捏調(diào)，端著架子，三杯下肚，就露出了淺薄輕狂的真面目，丑態(tài)百出。上高中時，老師給我講過一副對聯(lián)：“墻上蘆葦，頭重腳輕根底淺；山間竹筍，嘴尖皮厚腹中空?！蔽矣X得用這兩句話來形容這幫人太貼切了。

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像我妹夫這種假文化人不在少數(shù)，而且很有市場。就是他們這些人，把“文化”糟蹋得一塌糊涂了。我雖然是個收廢紙的，沒有多少文化，但我知道“文化”是個很高雅、很圣潔的字眼，不是每個詞后面隨便帶著的一個后綴。這些年，恰恰是那些沒有什么文化的人偏偏言必稱“文化”，諸如煙文化、酒文化、性文化、廁所文化、旗袍文化……他們給所有東西貼上“文化”的標(biāo)簽，也順理成章地給自己貼上了“文化人”的標(biāo)簽。我有時真被搞糊涂了，真作假時假亦真，假作真時真亦假，不知道誰是真正的文化人，誰是濫竽充數(shù)的家伙。

但俗話說得好，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真假文化人靠他的作品說話。像你，不用你吹，讀了你的《大路通天》，我就認(rèn)你是個有實力的作家，認(rèn)你是個真正的文化人。越把你跟他們一比，我就越欽佩你。

讓我不明白的是，像你這種真正的文化人，卻這么窮酸不堪，寫這么多的好書卻賣不開，只能作廢紙?zhí)幚?。而像我妹夫那種假文化人，偏偏混得風(fēng)生水起，活得瀟灑，過得滋潤。我妹夫的確是賺了大錢的。他成立什么文化研究會，辦國學(xué)培訓(xùn)班，辦文化公司，賣字，也賣其它東西，每一筆“文化生意”都有進項。若論經(jīng)濟頭腦，我還真不如他。但我始終瞧不起他，從來不用他一分錢。我骨子里是有一點傲氣的。我總覺得他那些錢不干凈，是騙來的，是糟蹋文化換來的。然而他覺得很光彩，荷包里有了幾個臭錢，燒得他找不著北，成天趾高氣揚，不可一世。這種寡廉鮮恥的人，信奉有錢能使鬼推磨。這些年，憑著他有那些臭錢，干了幾多惡事，害了幾多人。我妹妹就是最大的受害者。

尊敬的戶主：你好！

剛才響起一陣窸窣的聲音。我屏息諦聽，聲音是從書房那邊傳來的。莫非真有梁上君子？他是怎么進來的？只有一種可能，在我來之前他就進來了，你家的門原來就是他打開的。想到這里我緊張了起來，但又有幾分鎮(zhèn)定。說不定他把我當(dāng)成戶主了，不然他如何一直藏在某個角落。這樣的話，他一定很怕，我可以理直氣壯地把他轟出去。當(dāng)然我也很怕，萬一他來個狗急跳墻，對我行兇呢？前不久不是有一對夫妻半夜抓小偷，被小偷捅了刀子，一死一傷嗎？想到這里我的腿有點抖顫。怎么這樣窩囊？我給自己壯膽，把客廳的燈突然打開，抓起一根扁擔(dān)，那是我?guī)нM來準(zhǔn)備挑廢紙用的。就在這一瞬間，從書房里沖出一只毛茸茸的大老鼠來。我的天！你家里居然還有老鼠！是你養(yǎng)的寵物吧？這么肥碩，是吃你的書養(yǎng)肥的吧？那這是一只有文化的老鼠了。哈哈。

該死的家伙，讓我虛驚一場，把我們的聊天打斷了。說到哪兒來了？對，說到我那個既可嫌又可憐的妹妹。

妹妹比我小兩歲。我們就兄妹倆。因為家里太窮，父母讓妹妹讀完初一就輟學(xué)了，在家做篾貨賣錢供我讀高中。其實妹妹的成績比我優(yōu)秀，要是讀下去說不定能考上個好大學(xué)。她不僅聰明，人也長得清秀，彎眉細(xì)長，膚色白晳，長發(fā)飄逸。一家有女千家求，上門說親的踩薄了門檻，其中就有鄰村那個“小混混”，即后來的妹夫。我堅決反對，并說服了父母，可是妹妹卻很滿意，還瞞著我們跟他一起跑出去旅游了一趟，把生米煮成了熟飯。真是蘿卜白菜各有所愛，妹妹對這個劣跡斑斑的人崇拜得不得了，好像他是世界上最有文化的人；妹夫也信誓旦旦，要把她培養(yǎng)成當(dāng)代的李清照。他帶著她做過各種文化生意：他賣字，她做托；他吹牛，她幫腔；他們唱“雙簧”，一起去騙人家做宣傳、出贊助。妹妹讀書雖少，但那一套騙人的把戲一學(xué)就會，加上她伶牙俐齒，成功率很高。實際上，那些年妹夫是在利用她的巧舌如簧和女人的攻關(guān)優(yōu)勢在賺錢。

我想，像他們這種假文化人之所以有市場，能形成氣候，一方面是他們會騙，另一方面是有那么多人愿意被騙。如果要追究假文化大行其道的責(zé)任，騙子是禍根，但那些盲目、盲從的人也難辭其咎。我把這些人稱為“被騙子”。起初，我妹夫是“騙子”，我妹妹就是“被騙子”；后來，我妹妹也成了“騙子”?！膀_子”與“被騙子”加在一起，就攪得混水洶涌，烏煙瘴氣。

我的這些觀點，不知你贊同不贊同。你也許會說，你一個收廢紙的怎么懂得這么多？因為我這幾年老是在想這個問題。你要知道，我是“文化騙子”的受害者。我雖然沒有被騙錢財，可我丟失了唯一的親妹妹。

按說，我妹妹為我妹夫應(yīng)該是立下了汗馬功勞的吧，可是她沒有得到好下場。妹夫本身是個流氓，腰包鼓起來后就變本加厲，為非作歹。當(dāng)年妹妹不顧家人反對要嫁給他，村里人就議論，說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屎粑上了。妹妹反駁說，牛屎做肥料花才開得更鮮嘛。哪想到現(xiàn)在，這堆牛屎上不止插妹妹這一朵花。妹夫不僅是個文化騙子，也是一個愛情大騙子，他同時玩著幾個女人，甚至當(dāng)著自己老婆的面跟新歡廝混。妹妹找到我哭訴，我勸她趕緊離開他，可妹妹偏舍不得這樣一個“文化名人”，還跟他纏在一起。但人家已經(jīng)厭倦了她，沒把她當(dāng)人看待，變著法子虐待她、侮辱她，而她逆來順受，從不反抗。對于這樣一個喝了“迷魂湯”的妹妹，我像魯迅對孔乙己，只能“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結(jié)果呢，她還是走了。因不知死因，警察來了，發(fā)現(xiàn)了她留下的一張紙條。她說她不是死了，是得道了，成仙了，她是喝了太上老君的仙丹走的。

尊敬的戶主：你好！

只怪我說起來沒完沒了，昨夜聊到了兩點，實在太困了，真想睡一覺。你的床就在旁邊，但我決不能睡上去，這是你的神圣領(lǐng)地。我已經(jīng)闖進了你的私密空間，再不能侵入你的“核心地帶”了。我來到客廳，想在沙發(fā)上躺一下，不行，客廳里悶熱，而且我有個打鼾的習(xí)慣，鼾聲如雷，對門肯定會聽得見。我又回到電腦前，只好坐在椅子上打盹，但這樣極難受。

身體難受，心里也難受，就好比一個在水里掙扎的人，看到一條救生船停靠在身邊，就是游不過去，上不了船，眼看就要沉入水底。借著電腦溫柔的光，我看到你的床子倒是收拾得很清爽，竹席上整齊地擺放著疊成方塊的紫色空調(diào)被，一個覆蓋著印有菊花圖案枕巾的單人枕頭，薄紗蚊帳半遮半開著，使得夢幻般的感覺愈濃。

熬了一會，實在受不了，我心一橫，何必看著咸魚吃干飯呢？躺一會兒也是好的。我就小心翼翼地撩開蚊帳，索性在床的外側(cè)和衣躺下去。沒想到這一躺，倒把睡意趕跑了。嗬！我這是睡在哪里了？一個女士的床！一個散發(fā)著濃濃女人味的床！這味道很特別，令我無以準(zhǔn)確言說，不是脂粉味，也不是香水味，它極具滲透力，一瞬間浸染了我的每個毛孔，使所有的細(xì)胞都做了俘虜。一個二十八歲的小伙子，第一次遭遇這種味道，不被殺傷才怪呢！

怎么只有一個枕頭？從照片上看你應(yīng)該是三十左右，難道你還沒處男朋友？你是“剩女”？這么優(yōu)秀的人，是怎么“剩下”的？肯定是你眼界太高，你的白馬王子還沒出現(xiàn)，或者還沒來到這個世界上?！澳贻p女作家”，憑你這頭銜，一般的男人哪能匹配？哪敢娶你為妻？也許你是埋頭自己的事業(yè)，耽誤了談情說愛？不過即便如此，你也不晚！有人說“女人三十豆腐渣”，這要看什么人，對于一些平庸之女，豆腐渣都不如；而對于你，三十正是青蔥歲月，還是豆蔻年華。

又猜想，也許你早已結(jié)過婚，只是離異。現(xiàn)在是個離婚率暴增的時代，而成功人士的離婚比例更高，因為他們更需要夫妻共同語言，更需要提高生活品質(zhì)。至于文化人，感情細(xì)膩，追求新鮮，崇尚浪漫，他們更是“離婚急先鋒”。在這種“離婚大比拼”的氛圍中，你若是從了眾，我也非常理解。但我不希望你是離異，倒希望你是“剩女”。為什么有這個奇怪的想法？我也說不清。

我久久望著蚊帳頂，一片朦朧的霧在沉浮，在擴散，把我包裹了起來。我漸漸進入了夢鄉(xiāng)。

我沒想到，這么晚，你竟然回來了。我聽見你的腳步悄悄走進了客廳，走進了臥室。我睜開眼時，你已來到了床邊。我慌亂地要起來，疲倦的身子卻動彈不得。我看見你面帶笑容，做了一個不要起身的手勢?！皯簟瓚糁?！你回……來了？”我緊張得有點結(jié)巴。你溫馨地說：“別緊張，你叫我映雪吧！”我說：“我知道你的名字。這么美而雅的名字，我一個收廢紙的怎么能隨便叫？”你說：“收廢紙的又怎樣？名字就是給人叫的嘛?！闭f話間，不知道你怎么變戲法似地到了床子的內(nèi)側(cè)，與我并排躺著。我更緊張了，不敢側(cè)過臉去看你，不敢動彈，也不敢說什么。我聞到了你的體香，如淡淡的桂花香；又聽到了你輕盈的呼吸聲，像圓潤的露珠在夏日的荷葉上來回滾動。不知過了多久，聽到你輕聲問我：“睡著了嗎？”我答：“睡不著?！薄笆遣皇窃诤紒y想呀？”我連忙否認(rèn)：“沒有。我不敢胡思亂想?！蹦阏f：“你知道柳下惠嗎？”我說：“知道。我正在向他學(xué)。”你的聲音好像有點不高興了：“哼！柳下惠坐懷不亂，那是因為他有?。‰y道你也有病嗎？”“我沒病。可我……是個收廢紙的?！蹦阏f：“收廢紙的又怎樣？收廢紙的不也是人嗎？”聽到這里，我渾身的血脈噴張開來，一顆心怦怦響起，像要跳出胸口。我鼓足勇氣想要看看你的臉。我把頭往右一偏。??？躺在我身邊的竟然不是你，而是我那氣絕身亡的妹妹！她樣子很可怕，一雙怒目圓睜。

我驚叫一聲，猛然坐起，心有余悸。天哪！我怎么做起這種荒誕的夢來！這不是“桃花夢”，這是“罪惡之夢”！我羞愧不已，連罵自己無聊、可恥！?

尊敬的戶主：你好！

盛夏夜短，夢一醒天便大亮了，我得趕緊出門。

好險！我剛靠近門口，門就被咚咚敲響。我屏住氣息，諦聽門外的動靜。是對門鄰居的聲音。女的邊敲邊問：“屋里有人嗎？”連問了三遍。男的說：“肯定沒人。好像是前天就出差了，我在院子門口碰到她推著個大旅行箱往外走。”女的說：“正是這樣，我就覺得奇怪，昨夜我真的聽到了很響的鼾聲和一聲驚叫?！蹦械恼f：“我怎么沒聽見？一定是你幻聽?！薄澳阋凰戮拖袼镭i一樣，你當(dāng)然聽不見！”男的催促道：“快走吧，人家都爬到山頂了?！彼麄兪瞧鹪缛ュ憻挼?。女的不聽，又敲了幾聲。男的有些不耐煩了：“人家又沒有交待我們照看，你莫狗咬耗子，多管閑事！”硬是把女的催走了。

我真的很感激這男的，不然女的還要糾結(jié)，敲得我心里發(fā)慌，不知所措；但我又對男子責(zé)怪“多管閑事”很不認(rèn)同。這種“少管閑事”的社會心理，正是造成如今小偷盛行的緣故之一。過去是夜不閉戶，幾十年前也不存在封陽臺，現(xiàn)在是家家戶戶的陽臺封得像鳥籠，人成了鳥。其實是封了主人，沒封住小偷，小偷越來越多，越來越猖獗。鎖是越來越好，但他們開鎖的技術(shù)也越來越高，叫人防不勝防。所以最好的鎖是人心，是社會風(fēng)氣，只有老鼠過街人人喊打，小偷才會收斂?？杀氖牵含F(xiàn)在的人們都不愿多管閑事，各人自掃門前雪。

又是虛驚一場。

對門的鄰居爬山去了，這可是我出去的最好時機！

可是我突然覺得我并不非常急于出去，好像還有什么事兒沒有做完?；仡^一想，有幾次，我似乎是在自己給自己找出不去的理由。我若是真的想開門出去，一閃身，幾秒鐘就完成了。而我總是猶豫遲疑，放棄了出去的時機。這是一種什么心理？我也說不清。難道是有一絲絲留戀？留戀什么呢？是屋外酷熱、坐在客廳沙發(fā)上的舒坦？是書房里那些堆疊如山的書籍？是電腦打字的那份暢快？哦！我想起來了，應(yīng)該是我的話還沒有說完。我還想跟你繼續(xù)聊下去。要知道，這些年，我獨自一人，每天悶頭悶?zāi)X地干活，幾乎成了啞巴。沒有人陪我說話，沒有人愿意跟我交流，更沒有可以推心置腹的人。我好孤獨??！這一次，老天讓我碰上了你，把我的話匣子打開了，我就有說不完的話，好比一座蓄滿了水的水庫，一旦泄洪，流瀉而下，根本停不下來。

實話實說，聊著聊著，我已覺得我們之間已經(jīng)是老熟人了。某個時刻，我似乎把你當(dāng)成了親戚，甚至當(dāng)成了大姐。哦，對了，你能不能允許我叫你一聲大姐？原來電臺有個“知心大姐”的節(jié)目，專門跟聽眾談心，我聽過的，那聲音像軟糖，一直甜到我的心尖尖上。我真想你也做我的“知心大姐”。我愿意跟你掏盡我心窩里的話，我多么渴望你能多了解一下我。

我是一個從小立大志的人，可以用“志薄云天”這個詞來形容。上小學(xué)三年級時老師問我的志向，我說要當(dāng)飛行員，駕駛戰(zhàn)機翱翔在祖國的藍天，或者當(dāng)宇航員，坐上飛船去探究宇宙的奧秘。中學(xué)時仍是豪情萬丈，要考上名牌大學(xué)，要當(dāng)科學(xué)家……可現(xiàn)實很骨感。高考以一分之差落榜后，我成了一名“地球修理工”。我雖然哭過，痛過，但并未心灰意冷。我白天下地干活，晚上挑燈寫作，有志當(dāng)一名作家。你莫笑話我。我有“兩高”為榜樣，一是外國的高爾基，一是中國的高玉寶。高爾基只上過小學(xué)三年級，高玉寶從沒上過學(xué)。前者寫出了《海燕之歌》《童年》等世界名著，后者寫出了轟動全國的《半夜雞叫》。而我讀到了高中畢業(yè)，比他們的條件好一百倍。我讀的課外書籍也不少，尤其是小說。我的很多同齡人只知道成天刷手機，看抖音，沒有耐心讀書，是因為他們沒有品嘗到小說里面那種美妙至極的味道。讀了這么多書，我自信能寫出一點好東西來。

沒想到我的“作家夢”不久就破滅了。家里實在太窮，爹娘成天唉聲嘆氣。老爹要我隨村里的人外出打工，我不聽。那天中午，趁我下地干活時，我爹把我?guī)壮吒叩母遄尤珶?。我哭了一整天。爹說：“寫這些鬼東西能當(dāng)吃當(dāng)喝？全是廢紙！”我說：“廢紙也能賣呀。為什么燒掉？”爹說：“你要賣廢紙，那就到城里去收廢紙賣呀！”殘酷的現(xiàn)實潑了我一身冷水，使我驚醒過來。從此我背井離鄉(xiāng)，來到城里混。

我說是“混”，因為我對城里的生活很不適應(yīng)，城里人的許多套路我都不懂，兩眼一抹黑。實際上，對于一個出生農(nóng)村的高中畢業(yè)生來說，許多大門都是關(guān)閉了的。我知道，世上沒有絕對的公平，有些是表面的公平。比如高考。山外的高考升學(xué)率那么高，而在我們山里，一年能考上幾個就喜得敲鑼打鼓。山里的孩子再用功，辦學(xué)條件包括師資總不如城里，教學(xué)質(zhì)量就拉開了距離。又比如高中畢業(yè)生找工作。城里人魚有魚路，蝦有蝦路，父母總能幫孩子找個門路。而我的爹娘只跟泥巴糞桶熟，城門都沒進過，更沒有半點人脈資源，全靠我自己來瞎混。人的命運不是天生就有的，但確實是存在的。想起高中時期，我曾是個優(yōu)等生，不僅成績在前列，思想品德也好，多次得過先進，還是班上的第一批團員?？墒且坏└呖悸浒?，這些全部作廢，我的人生從零開始。差之一分，失之一生。如果我當(dāng)時有錢復(fù)讀，今天絕對會是另一副模樣。

進城后，我四處亂撞，八方碰壁，到工地搬磚、拖水泥板、抬鋼筋，幫人家扛煤氣罐、送飲用水、捅下水道……苦活累活臟活都做遍，勉強混得個肚兒圓，落不到幾個小錢。快奔三十的人了，只養(yǎng)活自己，無力回報日益老邁的爹娘，沒臉回去見他們。他們下令說，賺不到錢找個老婆回來也行，不然就不要回家。我混得這樣栽，到哪去找個老婆？所以幾個春節(jié)都沒回去，爹娘的形象都模糊了。這么多年，我就這樣?xùn)|跌西撞的，如果這也叫“打工”的話，不知道換了多少個“工種”，最后的“工種”就是收廢紙。

怎么就想起收廢紙呢？這里有個故事，不，是個事故。有一天我在街頭走路，一個戴著草帽的撿破爛的人叫我的名字，我一看是老家村子里的祖應(yīng)。我們從小在一起玩泥巴的。他到這里來撿了多年破爛了，一直沒有回家，村里人傳說他在外面發(fā)了大財。祖應(yīng)裂嘴一笑：“村里的人這樣傳，我蠻高興，我這不是光宗耀祖了嗎？”他看我一副落魄的樣子，建議我就干這個，錢沒多的有少的，反正不要成本，關(guān)鍵是自由，自己跟自己當(dāng)老板。他把我的心說熱了，又教了我一些注意事項，都是他親身的經(jīng)驗和教訓(xùn)。我說：“那你就是我的師傅了，改天我請你喝拜師酒?！彼麧M口答應(yīng)，并指了指旁邊一家小飯店說：“就到這家飯店來喝。這個老板對我蠻好，廢品都是由我來收?！笔畞硖旌?，我賣了六十多塊錢的廢品，想約他喝一杯，打他的“老年機”，不通。我趕到那家小飯店。女老板告訴我，他走了。前天中午，他到店里來收廢品，人家的生日宴剛散，他收了一些剩菜殘酒，就坐在那個角落里喝。我們都熟了，我走過去說了一句“這是壽酒，喝了添福加壽”。他滿面紅光，說謝謝老板吉言。他喝完就騎著那輛三輪車走了。誰想到呢，走出還不到一里遠吧，他就一頭撞在了路邊的電線桿上，沒再醒來。聽警察說，他自己負(fù)全責(zé)。女老板擦了一下眼角，說，可憐的人哪，聽說那輛三輪車還丟在那路邊。祖應(yīng)的死使我悲傷了好一陣子。但我不講禁忌，去幫他把那輛三輪車撿了回來，并一直在使用。這里有一點“繼承遺志”的意思。雖然沒喝成拜師酒，但他實際上做了我的師傅，我相信師傅會保佑我平安。我只有好好地干才算對得起他。所以三年來我再沒有換“工種”，只是把業(yè)務(wù)重點調(diào)整為“撿廢紙”。這樣說來，我撿廢紙是我?guī)煾翟缇桶才藕昧说模彩钱?dāng)年老爹罵我的話，一語成讖。這就是命運，我無法抗拒。

原來我也聽說很多撿破爛的發(fā)了大財，買別墅，買豪車，其實那是哄鬼的話。真要是那樣，全國人民都來撿破爛了。我撿了三年廢紙，交了房租，除去吃喝，所剩無幾。這且不說，一天到晚滿城轉(zhuǎn)悠，風(fēng)風(fēng)雨雨，也是有風(fēng)險的。我?guī)煾档乃谰褪抢C。我發(fā)現(xiàn)，我們撿廢品的生存環(huán)境還不如小偷。對不起，我又拿小偷來說事。這些年，小偷的“口碑”似乎有越來越好的趨勢。你應(yīng)該也聽到過，說某某小偷立了大功，牽出了一串大貪官；說某某小偷有智慧，扯出了某領(lǐng)導(dǎo)的婚外情；說小偷們有正義感，只劫富不欺貧；說小偷中也有“義偷”，講“偷德”，偷了錢包還把身份證寄還失主。文藝也關(guān)注他們，不是有個電影叫《天下無賊》嗎？把一對扒竊搭檔寫成了見義勇為的英雄。有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小偷們自然有恃無恐，游刃有余，過得自在滋潤。而我們這些“拾荒一族”，生存空間是這么狹窄，茍且在鬧市的邊緣，偷生在陰冷的角落，自生自滅，無人關(guān)注，連得個“差評”的機會都沒有。這個城市，大街上人山人海，煕來攘往，誰看過我們一眼？一?；覊m落到誰的身上，誰也會撣一下，而我們竟不如一粒微塵，仿佛壓根兒就不存在。其實，我們收廢紙的人并不是“廢人”，而是有用的人，不說貢獻，至少也是社會的重要一環(huán)。一座城市，沒有環(huán)衛(wèi)工不行，沒有收廢紙的行嗎？也不行！

我說了這么多，不是要你同情我。我是想你告訴我，今后的路該怎么走？還這樣天天收廢紙，有希望嗎？今年我都二十八了，能像孔子說的“三十而立”嗎？你是作家，是有大智慧的人，你可要幫我指點迷津??！

尊敬的戶主：你好！

我現(xiàn)在決計要走了，立刻！馬上！我給自己下了驅(qū)逐令!

我自己都吃驚，我竟在這里呆了整整二十四個小時。這是一段特殊的時光，一段緊張的時光，也是一段快樂的時光。有打字的快樂，更有傾訴的快樂。這么些年來，甚至有生以來，我從沒有向誰這么傾訴過，這么毫無保留地傾訴！這么掏心掏肝地傾訴！在這種傾訴中，我不僅得到了快樂，而且增加了生活的勇氣，找回了自信，得到了做人的尊嚴(yán)。我要謝謝你！發(fā)自內(nèi)心地謝謝你！讓我滿懷敬意地叫你一聲“大姐”吧！

出門前，我還要向你坦白一點心跡。今天上午，我曾產(chǎn)生過一個念頭，想要把你書房里的書全部拖走。這是我的本能反應(yīng)，我的“職業(yè)敏感”。你知道嗎？這么多“廢紙”對我的誘惑有多大!賣的這筆錢對于我又多么重要！我需要錢，也需要從中挑一些我喜歡的書。我又不是道德模范，沒有必要約束自己，放棄眼前的利益不拿。我讀過《孫子兵法》，用“瞞天過?！敝?，就在大白天把你這些書搬走。我的三輪車一直還放在院子外面的大樟樹下呢！鄰居們不會懷疑，也不會管這等閑事，還以為我在幫你搬家，是喬遷之喜呢！?

這時，有個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他說：“人哪，來到這個世界上，要坐得正行得穩(wěn)，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人跟動物的區(qū)別在于，人講道德，講人格，講境界，不然就是衣冠禽獸，行尸走肉?！蹦銘?yīng)該知道這話是誰說的？車大明！你的《大路通天》里的主人公。跟燕子學(xué)飛行，跟好人學(xué)好人。我不如車大明，但我可以向他學(xué)習(xí)?。≌f穿了，還是你的小說給我洗了腦。

所以我立即打消了搬書的傻念頭，并且，你家的東西我一針一線也不會拿。你給小偷準(zhǔn)備的兩百塊錢，我放回到茶幾上。你給小偷的留言條，我也給你放正，用臺歷壓好。

既然我把自己“曝光”給你了，你這里，我是不好再來的了。但愿你記得，有一個收廢紙的小伙子，讀過你的作品，他希望你寫出更多好作品，他也祈求你永遠不要把自己的書當(dāng)作廢紙賣掉。那是你的心血，總有一天，它的社會價值會充分發(fā)揮出來。

我的這個留言實在太長了。我寫留言的起因，也是受你那張留言條的啟發(fā)。這又得謝謝你！

最后，就用徐志摩先生的詩來結(jié)束我的留言吧：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來；

我揮一揮衣袖，

不帶走一片云彩。

作者介紹：柯于明，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一級，發(fā)表中短篇小說百余篇，出版長篇小說《茶牌坊》《寒梅錚錚》、小說集《迷失的山群》《世相戲說》等多部。